蓝玫瑰

（写于2007年8月）

自开天辟地以来，玫瑰就是生命的象征。

红色。血的颜色。

像熊熊燃烧的火焰。一把可以瞬时把整颗心卷噬的火焰。

而我，我没有如此壮观庞大的热情。 但我喜欢玫瑰。

如果说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把火，我想，我的火，一定是蓝色的。微小的，持久着。

后来我才知道，蓝色的火看似冰冷，却是最热的火的颜色。

也是在后来，我才知道，我喜欢的，理应是蓝玫瑰。

就像你也喜欢蓝玫瑰一样。

初识。

故事的起始可以追溯到十年前那个清凉如水的秋天。

我们的相识很简单。

永远难忘第一次的眼神交集。当时你坐在我的斜对面，束马尾，穿着白色棉质连身裙。迷蒙的梦幻对上我的，你有点失措地低头望着习题，不过五秒，又悄悄微微抬头。我对你眨眨眼。你歪着头，嘴角牵起一朵狡黠的微笑。

放学了，排队下楼。我在队伍旁徘徊，盘算着插队，忽然手心被塞入一团纸。我回过头，听见你轻柔的笑声。紧握在手心的纸团被我丢进了书包。我默不作声地下楼，上车，回家。

关上房门，迫不及待地将纸团展开，稚气的字体跳进眼帘：

做我的笔友好吗？

我是双子座，五年一班。

我喜欢蓝色，所以用了蓝色的纸。

你喜欢什么？

我按着惊喜的心房。

试着和缓那看见小芽而猛烈跳动的心脏。

抵挡不住。

我爱上了文字，自从信笺在你我之间搭起一座心灵拱桥。

你的字体从稚气蜕变成秀雅挺拔。你的字句，是一章浪漫的诗篇，散落在天蓝色的信纸上，煞是好看。有一次在网上聊天，我说我还是喜欢你的字体多些，远远超越这电脑荧幕上四四方方的宋体。浮现脑海的画面，是你为我一笔一划谱着给我的乐曲。

你很快就打了回复：

不，你的字体才好看呢。艺术感十足地缀在素净的白纸上，似一幅美丽的画。

我笑了。怎么会像一副画呢？我向来不擅长营造风花雪月，回复总是简短直白。或许是几何线条组成的画吧。可我不懂得画这种现代抽象画。我也不画水墨画，不然你就可以替我的画题字。

我只会画素描。

专注看书的你，趴在桌上睡觉的你，凝望窗外的你的侧脸……我最擅长捕捉你每一个神情，用画笔让你的美丽定格在白纸上。勾勒着你的轮廓，我低着头无声地笑，害怕惊动你，也害怕被你看穿我甜蜜的喜悦。

你十四岁生日的时候，我把画集送给了你。你是里头的主角，精灵一般的小小公主。

你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翻阅着我的画作，最后你抬头问我：“你一共花了多少心思在这上面？”

我腼腆地耸耸肩。

你忽然把脸凑近，拍动黑长的睫毛，直直望进我的眼：“你暗恋我。”

你的眼神很霸道，自信得几乎把我俘虏。

我慌乱地闪开，迅速掉头跑。然而我的手从后面被你抓住。“不要走！”

我停下脚步。

“不要丢下我……”

我听见你的不知所措，于是转过身。

你的眼神已经变得柔和，轻喘的你脸上有恍然若失的神情。

你的手好冰冷。我握紧你的手。

我无力地垂下头，“我不会离开你。”

浓浓的暧昧包围着我们。怎么办？我们的感情，异于常人。

恐惧。

你很相信星座，总说自己是由两个对立的人格组成。你说你看得见潜伏在体内的另一个阴暗面，蓄机待发。虽然鲜少露面打招呼，其实一直养精蓄锐，寻找出口，企图倾巢而出，占据身心。

我不置可否。

人是复杂的生物，拥有一个以上的面貌何足为奇？

这跟星座，无多大关系吧。

我不信星座，却由不得不信宿命。若不是宿命，你我怎么会被牵引在一起？这样的宿命，非常浪漫，参杂着痛苦。也因为被加上世俗标准的枷锁，你我的情感才会来得强烈。

最近你的笑容少了。是被“阴暗面”困扰着吗？

你越来越不像我认识的你了。

其实我看得见你内里的勾心斗角。我只是不愿向你坦诚。我宁可你将它压抑，至少你还是轻快明朗的。

要是让它做主……会不会，你就忘记了我和你的羁绊？

只是这样的话也还好……只要你还快乐。

我在乎的就只是你的快乐。

我不了解，甚至不认识它的形状，但关于你，我相信我的直觉不会错。

而后来事实也如此证明了。我来不及阻止它发生。

坠落。

纵使是过度思考指引了你的下坠，我依旧任性地把食指指向你周遭的人。我固执地认为是他们加速了你的下坠。

只要他们稍微成熟些，你就不会寂寞；你不寂寞，就不会把全幅心神放在思考上；你不思考，就不会陷入瓶颈，就不会下坠。

到最后，所有指责对准了我。关他们什么事？他们跟你什么关系？最贴近你的是我啊。一切一切，是我的责任啊。让你快乐是我的责任呀。可是我究竟在做什么呢？我怎么什么都没做？怎么任由你胡思乱想呢？

心境的转折通常在某些事以后。但你，你的下坠没有引爆点。也因为没有引爆点，我没法把火苗浇熄，或剪断芯绳。我只能看着单纯明亮的你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。

你对我的情感，也不着痕迹地渐渐褪去。

虽然你一直是淡漠而内敛的。

后来的你，更甚于此。 我看见你紧抿着唇，眼神呆滞地走到悬崖，回头看我，然后纵身而下。在幻觉中，在梦中，一次次重复。然后我的心铉蓦然断裂。

伸出手，却抓不到一缕烟。

裂缝。

盛夏的午后，走遍了整个校园，终于在最不起眼的梯阶看见了你。

不晓得你在看什么。你的眼神没有焦点。

我压抑着心痛，把蓝色信封甩在你的腿上。窒涩的嗓音响在耳边：“这算什么？”

信封里装着你的空虚和麻木，我想将它撕碎，它却撕碎了我。浊重的呼吸难掩我胸口的哀痛。

你没有回应，沉静地把玩着小巧的信封。

你缓缓站起身。

忽然“唰”的一声，信封裂成两半。

我僵住了。

又是一声“唰”。

你利落地把信封撕得粉碎。 纸碎随风飞散。

“你不喜欢，就不要了吧。”

我的双颊烧起来。

半晌，忧郁遍布我整颗心。

你茫然地望向远方，冷冷地说：“不必把我的景况想像得那么灰的。其实不可悲。”

说罢，你无声地朝我微笑。

是我熟悉的弧度，却没有我熟悉的重量。很轻很轻，像你渐渐稀薄化无的灵魂。

我的心揪得更紧。

你还在笑着。温热的风扫过我的脸，吹起你的发梢。你身后的阳光很耀眼，却照不亮你的五官。转身背向你，鼻梁顿时一阵酸楚。我眯起微湿的眼。

我想，我快要没顶了。

别离。

大学毕业那晚，雨下得很大。我靠着窗喝酒。香醇的红酒随着我手腕的转动在晶莹的高脚杯里制造着一个个漩涡。 雨声中，忽然响起一段忧伤的旋律。我的动作霎时停顿。

几滴红酒飞离杯子，溅在净白的桌布上。

红色。血的颜色。生命的颜色。

我掀起手机盖。好吵的雨声。你那边，也在下雨吗？

“我在你家门口。”

打开门，看见穿着宽松的T衫和短裤的你，湿漉漉地。被雨淋湿的你好美好美。可惜你的眼神却只有空洞……

“进来吧，”我说，“我家人不在。”

说完我又被愁绪笼罩了。我家人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？我们的感情已经走了。我们的关系已经不如从前了。你早就不再牵着我的手逛书局了。你也不会再和我舔同一个冰棒了。我已经无法带你到夹娃娃游戏机前，用一个熊娃娃换回你快乐的笑容了。

我想，我的眼神一定很忧伤；我不想我的哀愁成为你的负担，但我实在按捺不了排山倒海的悲恸。

你终结了沉默：“我要走了。”

我愣了片刻，才艰难地开口：“去哪里？”

“去一个不会被你找到的地方。”

为什么？逃开全世界，包括避开我？我不是你可以信靠的那个吗？

对啊，从来就不是。你说你是孤独的。你说没有人与你并肩上路。

我一直试着减轻你的孤独啊。我和你曾经是那么亲密，那么相依相偎，现在都归零了吗？你对我，没有半分留恋吗？原来，原来我和你厌倦的全世界无异啊。

一直因你而沉重的心，终于凌空了。

“一路走好。”我想不到可以说什么。

“我会的。”

“再见。”

“Farewell。”

你没有说再见。你没有打算再见。

我看着纤弱的你走进雨中，犹豫许久，最终放弃了给你递伞的念头。你的说辞已经给了我最明显的暗示，彻彻底底，我和你，就到此为止。或者，从前的事，也随风消逝了。

你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雨夜。我颓然走回窗前，反射性地举起酒杯一饮而尽，把手按到胸前。

是，我感觉得到底下的跳动。你呢？你的心不也在跳动吗？你的血，究竟是什么颜色的？怎么会什么都不在乎？什么时候开始对一切都不在乎？

你的走远一直刺痛着我。终于到来了别离，我却没有应有的情绪。我以为我会崩溃，但我没有。

也许，你给我的伤害，已经太多。最后的重击，还算得上什么？

也许，是时候了。

不再让你的麻木绝望牵引我的生活。

第四十个月。

空气清新的早晨。我熟练地打开信箱。

蓝玫瑰。

我生平中看到的第一朵蓝玫瑰。 暗蓝色的花瓣，脆弱得像是一碰就掉。顺滑的花茎，尖刺已被去掉。花下垫着一个信封。淡蓝色，没有邮票，没有地址。

是你。我知道是你。

小心翼翼地抽出信纸。 熟悉的字体。

我觉得，我体内流着的血，是蓝色的。

听过英文词汇“蓝血”吗？ Blue blood。

我真的觉得我体内流着蓝色的血。

优雅，内敛而冰冷。

是啊。异常的平淡和冰冷。我们曾经的爱恋，早就不在。你离开这里，也进入第四十个月了。

什么？蓝血？贵族的血？贵族难道没有感情，没有知觉？歪理。你总是一大堆歪理。就只这点不会变。这点却是你最大的改变。就是那些歪理，让你逐渐厌世，直至淡漠。

三年了，那小小的火苗依然却没有熄灭。只怪自己无法把快乐和希望带给你。

我无奈苦笑，拿起玫瑰，细细打量。

红色。

我瞪大眼。

是血。刺的切口旁有红色的血迹。确实是干涸了的血迹。

我哑然失笑。

原来，你的血，跟我无异。

蓝玫瑰，亦是从红玫瑰而来。